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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一七 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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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日陸菲青聽說陳家洛打算前往回疆,便自告奮勇,陪同他和心硯啟程西行,非止一日,已到肅州。其時是十月之末,若在江南尚屬初冬,但西北之地早已寒風刺骨,冰雪遍地,又兼西接戈壁,一望之下茫茫無際,滿目蒼涼。好在三人都是久居邊塞的,對著此情此景,也不惆悵,倒生出些熟悉的感覺來,徑自找驛站歇下。

晚來無事,那心硯才十六歲的少年,不甘寂寞,便扯著陳家洛對弈。陸菲青見他們一本正經擺開陣勢,便笑道:“陳大人好風雅,棋子也就罷了,連棋盤都隨身帶著?”

陳家洛臉上微微一紅,哂道:“陸老伯何苦拿小侄取笑!”

“這可不是取笑。”陸菲青見他只聽這個稱呼就渾身不自在,更覺得有趣,故意正色道,“從江南到回疆萬裏之遙,有陳大人這道欽差關防,一路上省了多少事!回想從前行走江湖,真不可同日而語——我如今才曉得當官的好處。等到此間事完,我可要附驥陳大人,也弄個一官半職的來做做才好。”

不等陳家洛答話,心硯已“噗哧”一聲笑了出來:“陸老爺子,你這麽大年紀,又想起當官來了!”陸菲青瞪他一眼:“你這小娃子!‘老驥伏櫪,志在千裏’,跟你師兄一起讀書的時候沒聽過?姜子牙八十遇文王,金臺拜將,當官分什麽年老年少!”

陳家洛聽著這一老一少鬥口打趣,也不插言,只用二指夾著棋子在桌上輕輕敲擊:“心硯,你當中這塊子怕是活不成了。”心硯忙“哎呀”一聲叫,回轉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,半晌撅嘴氣道:“陸老爺子,都怪你一直跟我說話!我本來就不是陳二爺的對手,叫他讓我五個子兒,結果還是要輸!以後更有的他說嘴了!”

“哪有這就認輸的道理!”陸菲青走到他身後一拍,以示鼓勵,便細看棋盤上局勢,沈思片刻笑道,“不怕,不怕!你這裏與他糾纏甚深,雖然活不成,一時也死不了,他現在緊你的氣對自己毫無好處,若是放手殺了,又給旁邊你這塊宕開局面。眼下你既然在中原失勢,先不必苦苦盤活,索性放手去邊角上動作如何?”

心硯點了點頭,依言投子,陸菲青在旁不時指點,兩人合力,竟是漸漸挽回敗象。到局終官子,心硯只輸半目,已經是意外之喜,笑嘻嘻地對著陸菲青道:“陸老爺子果然有本事!你要是當了官,比那些屍位素餐的家夥不知道強多少倍!”

陸菲青啞然失笑,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:“小娃子!下棋跟當官有關系麽?”樂呵呵地看著心硯捂著頭避開,“這小娃兒比我那徒弟還小上幾歲,論性子倒是天生的一對兒。這一路上要是沒了他,恐怕要寂寞許多。”

陳家洛聽他提起李沅芷來,心裏突然一跳,斟酌半天,卻不知要說些什麽。猛然間見望著心硯收拾桌上棋局的陸菲青轉向自己,目光深邃,似有所思,不禁問道:“陸老伯有什麽心事?是在思念令徒麽?”

陸菲青搖頭一笑:“沅芷那孩子機靈得緊,又在她父母身邊,還用不著我來擔心。倒是你——”

“我?”陳家洛怔了怔,“我有什麽叫老伯擔心之處?”

“秋山,”陸菲青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,已改回了平日的稱呼,“你別嫌我人老話多,這次來回疆,臨行之時徐七爺特意把我拉到一旁,千叮嚀萬囑咐,看那神情也是不怎麽放心……”

陳家洛突然綻開一個笑容:“七哥果然是成親的人了,這般婆婆媽媽的,他都跟老伯說什麽了?”

“他說——咳!”陸菲青被打斷之下,幾乎跟著他話頭接了下去,一瞥眼見他悠然自若的樣子,忍不住擡起手來,直想像對待心硯那般敲他一下。在半空中僵了一僵,才長長吐出一口氣,在桌旁坐了,“徐七爺是個心思靈透人,想是早有所悟,不過我看其他各位當家的意思,對你百忙之中走這一步閑棋,怕是大大的不以為然。何況萬裏之遙,孤身犯險,你倒是心寬得緊。”

“有陸老伯同行,我怎麽算是‘孤身’?”陳家洛笑吟吟地向他一望,“不單是七哥,我此行的緣故,老伯不是也清楚?成敗姑且不論,如今只有這一步可走,我不放寬心,也是無可奈何。”

陸菲青點點頭,不由再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盤:“我卻是剛明白。只你是控局的人,不該深入局中,這也是七爺擔心處。”

“我也不是今日才入局。”陳家洛簡單答道,聲色不動,只是目光盯住了陸菲青,令後者覺得他要認真傾訴些什麽,一時間兩人都換成了肅容。陳家洛便不等陸菲青再問,將文泰來被朝廷追捕的原因,連幾次和徐天宏等人的商議都大略說了,隨即又道,“這事雖然荒誕不經,但細細想來,未嘗不是我義父為擾亂朝中局面所施的一計,從乾隆千方百計緝拿文四哥就能看出,他心裏疑惑遠大於我,怕的就是朝堂之上的暗流。我之前自作聰明,演得太過拙劣了一些,倒讓他曉得了我根本不相信此事。紅花會再盯在這上頭毫無意義,索性扔到民間去讓別人捕風捉影就是。如今我若在會中,必然被乾隆所疑,反騰挪不開,回疆就不一樣。一是我熟悉這邊情形,其實也沒人替得了,二就是戰事在即,皇上——”說到這裏時嘴角微動,像是個無聲的冷笑,“顧慮邊疆安危,就算對紅花會有所懷疑,一時也還不會動手。至於中原之事,人脈多是我義父經營的,有眾位哥哥聯絡足矣,倒不缺我一人。”

陸菲青聽了,一時間拈須沈吟,但多日以來埋在心中的疑團已經大大消除,望著陳家洛點了點頭,思忖一陣,又搖了搖頭,卻終究沒說什麽。陳家洛眉梢一動,像是露出個發問的神情,見陸菲青看著自己的目光充滿關切,便報之以煦然一笑。兩人均知對方是心思深沈之人,是以並沒開口,已經心領神會。

次日三人又再西行,出了嘉峪關仍沿河西走廊而上,不日過玉門,經安西,穿過被稱為西域門戶的星星峽,來到哈密。這千餘裏行來,黃沙漫漫,荒無人煙,幾乎想不起數月之前尚且身在江南繁華之地。哈密城是個回、漢、蒙、哈薩克等各族雜居的地方,多有來往客商經過,但此時清軍駐紮城內,氣氛便少了繁華,多了緊張肅殺之意。陳家洛三人直入城內,就去見軍中主帥。

那靖逆將軍雅爾哈善四十多歲,凈白的長臉上眉眼都極為英挺醒目,又帶著幾分儒雅之氣,倒真像乾隆說的“不是尋常廝殺漢”。見了三人也甚為熱絡,一邊寒暄,一邊竟親陪至下處。陳家洛心想他不過得了乾隆指示,看在“欽差”二字的份上作情,表面上倒不得不客氣一陣,方執手依依而散。心硯因笑道:“陸老爺子,難怪你左一個要做官,右一個要做官,看那滿人將軍對咱們如此親切,我還是頭一回見呢。”陸菲青故技重施,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,笑道:“小娃子!我看你才是官迷心竅,沒別的可嚼舌頭了?”見心硯捂著額頭遠遠跑開,方收了笑容,向陳家洛一瞥,“你現在怎麽想?”

陳家洛會意地點點頭:“小和卓霍集占自將八千人援守庫車,難怪木卓倫改了初衷。”

“我說,庫車你不能去了。”陸菲青看著他一副安然自若的樣子,不由得呼了一口氣,背起手來回踱了幾步,“你現在這個身份,霍集占能由得你在他眼皮底下來去自由?那什麽阿敏道就是個例子。”

“不是還有老伯在嘛!”

“我?”陸菲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,“陳大人還真是擡舉老朽!”

“難道說——”陳家洛一擡頭,笑容中竟帶了幾分孩子氣,“陸老伯就看著小侄自蹈險地,袖手旁觀?”

雖然明知他是出言相激,陸菲青仍然忍不住皺起眉頭來:“自蹈險地,你也知道是自蹈險地!明擺著是個坑,你還往裏跳,究竟為的是什麽!”

“陸老伯,你和木卓倫大叔是怎麽認識的?”

“是在甘涼道上——”陸菲青猛然頓住話頭,“你又跟我顧左右而言他!就算我們和木卓倫有交情,如今這種形勢,單憑私交怎麽能夠挽回?何況回疆不過想自立於朝廷,免得受那些齷齪氣,也未嘗不是好事。”

陳家洛聽他話中帶有質問之意,也就換了鄭重的神色:“老伯覺得回疆自立是好事麽?”

“寧為雞口,毋為牛後。就算是彈丸小國,衣食自足,也好過做滿清的奴才,受人擺布勒掯,繳賦納貢地折騰個不休。”

“然而彈丸小國,歷來沒有不依附周邊大國而能長久的。”陳家洛目光閃了閃,像是出神,又像是凝視遠方看不到的茫茫大漠,“老伯知道唐書中所說的‘西域三十六國’麽?像樓蘭、蒲犁、龜茲——就是現在的庫車和拜城一帶,居於交通要沖之地,城邦內人口不過數千,一邊是漢唐,一邊是匈奴或者突厥,夾在兩個互相爭鬥的大國中間,根本無法自安。漢武帝時,趙破奴僅率七百先鋒就攻破樓蘭。樓蘭降漢,匈奴又來攻打,樓蘭國不得已,向兩面稱臣,並遣王子入國為質,那也是做奴才,何嘗能避禍桃源呢!

“我在天山九年,回疆之事多有耳聞目睹。如今南疆的百姓,連大小和卓博羅尼都、霍集占,都受過蒙古準噶爾部的欺壓。清廷征討準噶爾,將密通俄國的阿睦爾撒納趕到哈薩克,卻是大得人心,近年來不斷有人偷偷逃到哈密來,表示歸附清朝。大小和卓在這種時候自立為汗,不願回疆歸入中華版圖,除了有悖民心外,勢必還要借助俄國的勢力,若任他們如此作為,不但回部與中國從此分裂,將來更是邊患憂重,不是回疆人民之福。”

陸菲青起初還覺得他不過書生之見,聽到後來,才意識到其中治亂之理,竟是自己從沒有想過的,細細揣摩下來,不由得長嘆一聲:“為國為民,不計毀譽,實在這才是行俠之道!你年輕輕的能有這般胸懷,好教我這老頭子自慚形穢。”

“老伯……好端端的,怎麽就謬讚起小侄來了?”陳家洛展顏一笑,像是要趕去一絲不自在的赧然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按:庫車為古龜茲國所在地,亦即古龍《楚留香傳奇》中《大沙漠》故事發生的場所。

真是傳奇的地方啊!一直好想去!還想去喀什看香妃墓!人家都說去北疆,只有我想去南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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